二十
下午五点半,欧文、乙三踏着依稀的灯光按时来到职工食堂,同学们已经都在那里了。欧文扫视了一周,没有发现李想,落下的心便又悬了起来。可又不好问,只好自己找了个位置,心不在焉地坐下。
这顿晚餐,大家似乎都没有了品尝的兴致,也没有了谈的乐趣,比在各自单位和同事吃饭还淡、还压抑。
这是他们同学聚会以来吃得最快的一次饭,连来带等加吃,不到半个小时就准备结束战斗了。
这时,李想出现了。
目瞪口呆的场景也出现了。
是啊,谁会想到呢。几个反应快的女同学,疾步走上前去,围住了李想:“你回来了?”觉得不妥又问道:“去哪了?也不说一声,让大家等的着急。”那表情就如一个失踪已久的伙伴,突然从天而降了。
李想满脸的疑惑:“啊,你们吃好了。出什么事了吗?”有同学赶快接过话:“没有,没有,是大家找不着你吃饭,等急了,也没兴趣吃了。你看你,还不快给大家赔罪。”
李想歉疚地笑笑:“我和朋友吃过了,对不起,让你们久等了。”餐厅霎时又快活起来。
于是,回房间的路上,又留下了轻松的欢语笑声。
原来事情是这样的,李想不知什么原因,一个人落在了后边。等她到达宾馆门口时,有几个女同学还在大厅里说话。她们就看见外边停车场上一位女警察走向了李想,没有说上几句,那女警察便拉着李想的手钻进了娇车。车门是一个年轻的女警察打开的,于是,她们就猜测一定是被带走的,和中午吃饭时的高国庆一样。真是“八公山上,草木皆兵”了。其实谁也没有听清楚她们说了什么,更没有具体看到警察亮出了手铐。那个拉李想进车的警察是谁?欧文认识的,是李想大学时的好朋友,和他们同级不同系的同学。李想和欧文恋爱时,他们还经常在一起玩的。
欧文想上去对李想说句话,被方达叫了去打扑克,欧文不太会,心里又有事,本不想去,可是碍于面子,就凑了角,勉强打到九点,吴庆国进来,欧文赶快让了贤。他想走,又觉得不应该这么急,就坚持坐在他们旁边看。看了一会儿,手机来了短信,他打开一看是李想的,就赶紧说了声有点事,就出去了。
李想约他十分钟后操场见。
欧文找到李想,俩人肩并肩向东边的树林走去。
他们慢悠悠地走着,就像回到了大学时代。李想不自觉地挽住了欧文的胳膊,握住了欧文的手,他们步态高贵矜持,就如一对走过漫长心理历程的情侣。
李想轻轻地问欧文:“大家今天怎么了?好像我出了什么事似的。”欧文认真地回答:“可不是吗。一切都过去了,下午真让我担心死了。”
李想笑着问:“担心什么?我又不是小孩子了。”欧文笑笑:“其实也没什么。说起来有点好笑,中午高国庆被抓走了,回到宾馆时有同学又看你上了警车,都还以为你也出了什么事,所以担心。”
李想目视前方,敛起笑容:“怪不得我一进餐厅,就迎来那么多吃惊的脸,原来是这样。有些人还巴不得看我出事的笑话呢。唉!也难怪他们,现在做官的,在人们心目中的威信是太低了。”虽然是夜色很浓,欧文还是感受到了李想面孔的冷峻与忧虑。
欧文和善地劝道:“别多想,都是同学,他们也是关心你。”李想的话像冬天的北风,割得欧文的脸有些生疼:“同学?哼,他们的情我领了。现在的人啊,心太难测了。”
不过,这次欧文脑子转得倒挺快,他问:“哎,你今天见到的那个女警察是谁?我觉得她挺面熟的。”
李想惊异地转过脸:“你见到她了?”
欧文就说:“我们回来时,她不是在宾馆门口左边的警车旁站着吗?”
李想说:“她是哲学系的,你忘了叫王虹,上学时和我是好朋友,现在是这个市公安局的副局长了。”
“担心的事情没有出现就好。我现在觉得我们的生活真是太幸福了,我应该好好珍惜它才对。你说是吗?”欧文抬起头。
“只有你对我才是真心的。今天就是有了事,也只有你的担心才是最真诚的,我心里清楚。”欧文停下,激动地握住了李想的手,李想就抱住了欧文。
李想喃喃说:“要是在家就好了。欧文,明天和我回家吧,我不叫司机来,我们一块乘车回去。”欧文松开手:“不行的,我的公主,我星期一还上班呢。”李想说:“我可以在我们住的那个城市借车,早上把你送回县里。”欧文摇摇头:“李想,不行,真的不行。”李想拉住欧文的手,左右摇晃着:“就是不让你走。”欧文说:“看,你也像小孩子了,哪有一点市长的样子。我家里还有人,让人发现了对你、对我都是不好的。”李想仍是一副孩子的模样,噘起嘴,恳求道:“你还不相信我,不会让人发现的,真的。”欧文只好耐着性子解释:“不行,我来时说好了,明天晚上必须赶到家的。”李想撒起娇来:“不行,我不让你回去。”欧文就有点生气,但他还是充满柔情地抚摩着李想美丽的头发,轻声说:“李想,你是市长,明白吗?这是你经过多少个日夜呕心沥血的奋斗才得来的成绩,容易吗?可不能因为我毁了它。与其这样,我们还不如不再见面的好。”
李想不说话了。欧文又说:“你别生气,我是爱你的,我是想永远和你这样一辈子的。但是如果我们少有不慎出了差错,不仅我对不起你,还有可能使我们刚刚建立起的好生活毁于一旦。”李想怔怔地看着他,还是不说话。欧文笑了,用手挤挤她的脸,亲了一口,说:“怎么真成小孩子了,真忘了你是市长大人了。我的李想啊,你忘了这样一个道理,再好的东西,一下子用过了头,也会厌烦的,弄不好还会噎出毛病来呢。好东西只有慢慢地吃、一口一口地品尝、才体味出其中的甘美,过后也才能回忆悠长,久久不能忘怀。这个你该比我懂得多。”李想也笑了,用手打了一下欧文的肩膀,说道:“贫嘴,教了几年书成哲学家了,我说不过你,不理你了。”却把脸紧紧偎在了欧文的脸上。
俗话说得好:“一物降一物”。李想可以在大厅广众,威风八面,侃侃而谈;可以在不同的场合,让不同的男人遐想万千,望她兴叹;一旦到了欧文跟前,却小鸟倚人,柔情似水了。欧文没有想过这些,他过去或是现在,总是认为李想就是属于他的,因此,他也就从未把那些李想的追求者放在眼里。甚至,他们分手之后,欧文还是这样认为的。
他们手握着手静静地走着,谁也不说回去休息,操场上已经人迹寥寥了,最后,像他们在这儿上学时一样,还是欧文拿出手机看了看,说:“我们回去吧,天很晚了。”
李想没有说话,只是随着欧文默默地走。快走到宾馆时,欧文又说:“你先去吧。”这也和他们上大学时一样。
李想突然抱住了欧文不再松开。“这儿离宾馆太近,万一有同学碰到不好,快松开手,李想。”欧文有些着急。
李想不理会他,仍然抱着。欧文强行松开李想抱着的手,哄道:“回去吧,听话。”李想看着他,看着看着就猛地在欧文的脸上咬了一口,走了,疼得欧文叫出了声。看着李想很快消失的背影,欧文想,“原谅我,我们是不能走得太亲近了。”
房间里,乙三已经睡下,欧文没有开灯,轻手轻脚忙完一切,又轻手轻脚睡下,黑暗中就听到一声浓重的叹息。
由于高国庆事件的影响,由于绝大部分同学星期一要上班,由于连续地聚餐,不停地交谈,大家相聚之时的热情业已锐减。早餐之后,大家聚在一起简单地说了几句,同学们每人拿了一份通讯录,便准备“挥手自兹去”了。
因为大部分有点一官半职的都有公车接送,因此一辆一辆的车开出去,也颇有些壮观;加上个别校领导、系领导的到来,更使这种壮观有了隆重的气氛。同学之间已经没有了依依惜别的情绪表现,多数人满面笑容,摆摆手了事,这倒更像是同事之间短暂的分离,或者素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开过几天会后的分别。
方达最先走的,因为方达带来的面包车里,坐了几个没有车却是一个方向的同学,能送到的,他准备尽力都送到目的地。
李想正和来送行的校领导、系领导说话,身旁还有几个同学。系领导热情地欢迎李想来母校作报告,讲述自己的奋斗史。李想一面应付着,一面热情地邀请他们去她工作的地方参观、游览,她说她工作的地方有国家级的森林公园、青山秀水、风光旖旎;她说他们去了,一定会乘兴而去,满载而归的。但却始终没有提一个“免费”的词,倒像在做广告。这让欧文感到奇怪,一般的官员不是这样的。稍微有点权力的官员,招待远道而来的朋友、同学,一般都是比较大方的。乘的是公车,吃的是公款,既联络了感情,加强了关系,又有了公款消费的理由,何乐而不为!
李想这次来一直是很低调的,来接她的车也是悄无声息地在校门口停着。聚会的第一天,绝大多数同学也仅是知道她在某个省的一个市政府工作,并不知道她是那儿的市长;直到昨天她被警察“带走”了,她当市长的消息,才由个别同学透露给了大家。校领导、系领导则是在来送方达、刘闲等一班职位显赫的同学时,才得知学校培养出了一位女市长的,这可是这所大学多年来培养出的少有的人物。
李想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,在一群微微晃动的手掌中,款款而去,上了她的车——黑色奥迪。直到黑色奥迪消失在街的尽头,那些艳羡的微笑和挥动的手掌才缓缓垂落、散开。
几个正待上车的同学,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发现了欧文:“哎,你怎么没有坐李想的车走。”欧文淡谈地说:“李想是要我和她一块走的,我想等一会儿,一个还有点闲事要办,一个想送完你们再走,所以就让她先行了。再说人家是市长,事儿多。”那几个同学便没有再说什么,分别上了自己的车。
刘闲、耀日早饭后就先后驾车走了,他们在一块工作,来时不同步,走时不同行,这并没有让大家感到过多的不解,因为自己驾车自由,因为各有各的事由,因为他们都有令地方仰慕的职位。
9点1刻的时候,宾馆大厅前的台阶和停车场上,只剩下了欧文、乙三和几位在当地工作的同学。乙三对欧文说:“我们也该走了。”还没等欧文回答,玉春说:“你们俩就吃了午饭再走吧,走,到房间里再坐坐。”
乙三和欧文随玉春他们走进了聚会筹备组服务房间,大家坐下一时都无话可说,就是乙三、玉春这样喜欢说话的人,也绷紧了嘴。好似对这突然到来的寂静不太适应,又好似是在回味、找寻那些走了的同学留下的声音、气息、笑貌。这也是常情,缺乏欢声、缺乏热情的环境,本身就是一种寂寞,何况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,同学之谊毕竟不同于一般的关系。二十年不见,见了面刚刚有了聚合的心绪,却又匆匆而去,留下者,自是会有“一时冷落车马稀”、“念去去千里烟波,暮霭沉沉楚天阔”的情愫。
他们沉默了一阵,玉春说:“走,咱们大家找个地方喝酒去。”
欧文说:“还喝?吃饭,简单一点就行了。”
乙三:“放心,这次是记账的,不用他们结。”
玉春笑了,对乙三说了声:“你这家伙”,便让退了房,领大家出来上了一辆面包车。
他们总共八个人,本地的六个,外地的两个——欧文和乙三。
欧文忽然想起他来的那天晚上吃饭的情形,冷冷落落的十个人,现在比那时还少了两个。或许真是人去楼空的影响,或许是惜别的心情还在,或许是亏空了这多钱的压力,尽管玉春、乙三竭力想让这最后的宴会生动,大家吃得还是有些深沉,这也和欧文来时聚的头一顿餐,形成了反差。那时,虽然人也少,却聊得很热闹。
午餐进行了一个多小时,大家就都放下了筷子。乙三说:“客走主家安,你们这些天也很辛苦,该回家好好休息休息,我和欧文就告辞了。谢谢诸位,我代表所有来聚会的同学谢谢诸位。”声音有些苍凉。玉春他们也没有挽留,只是让小可开车送他们到车站。乙三摆摆手:“说不用了,我和欧文打的过去好了。”他们也没有再坚持,就在吃饭的饭店门口,依依相别。
乙三和欧文到了车站,二人各自买了不同方向的汽车票,欧文的车次比乙三的早15分钟发,已经开始进站了。乙三坚决要送欧文,俩人便急忙忙奔向候车室。在检票处,欧文拦住还要往里送的乙三,深情地说:“送君千里,总有一别;谢谢!谢谢!只是不知何时还能相见!”乙三使劲握了握欧文的手:“前途茫茫,自有光明;后会有期,万望珍重。”欧文就看见乙三的眼珠,有些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