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九
乙三从外面进来,殷勤地掏出烟,抽出两支,给了欧文一支,自己叼上一支,打开火机,又低头给欧文点上:“老兄,别犯愁了,这样的事情多了。”
欧文何尝不知道解脱,报上、网上天天都有官员被抓的消息,他没有感到新奇,包括高国庆被带走,他也就是仅仅一惊而已。李想就不同了,是他的昔日恋人,而且就在不久前,他们还有了夫妻之间才有的事。自从他们有了那层关系后,欧文越来越认识到,他是爱李想的,只不过这层爱,在以往平淡的生活中,被白青无微不至的体贴、被紧紧张张而又按部就班的工作所组成的厚厚帘幕给遮住了。因此,现在出现了这样的情况,他的感情上怎么受得了?尽管他们发生关系的那两夜,李想给他钱、给他衣服时,包括他看到李想住的别墅时,都想到了“贪污、受贿”的字眼,那毕竟不是现实,也就仅仅是一掠而过的念头。结果,当现实真的摆在了眼前,他还是感到了说不出的难受,然而现实是无论他是否愿意都得接受。
人就是这样,事不临头,不会懂得后悔的苦痛、不安与无奈甚至绝望的滋味,不会拥有那份期望解脱的渴望心态。人就是这样,灾祸不临头的时候,总会有自己力量非常强大的错觉,待到明白了自己力量的卑弱,往往事情已经晚了。晚了,也就有了斑斑驳驳的痛苦人生历程,和形形色色情爱悲欢的世间故事。人就是这样,事不关己的时候,即便再关心,情感上也只是表面的东西;只有那些“关己”的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,发生的突然,才能触动自己的灵魂,人才能从灵魂深处真正体会到其中的甘苦滋味。欧文现在的心理,就属于后一种的情形。
欧文抽着烟,任灰蓝色的烟雾,在他面部的上空升腾、打转、缭绕、飘散。乙三又开口了:“我说句不好听的话,兄弟别怪罪。你没有在官场上混过,不是很清楚。现在的一些官拿着老百姓交上来的血汗钱不当回事,吃喝浪费,讲排场,造政绩,花天酒地。”
欧文听得有些烦,就翻过身把后背给了乙三。他不是不恨那些腐败了的当官的,不是不恨那些独断专行、危害一方的官员,他也恨,而且恨透了。他们县也有这样的人。
但是,现在被抓起来的人是李想,他所爱的人,因此,他心理能平衡吗?听了乙三的话能不生气?他心里说,“你乙三说的好听,事情没有在你头上;你在城市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,别的不敢说,你最起码也是花天酒地过的人,忘了前天晚上的事了?仅这一项,就够撤你的职了。”
乙三好象猜透了欧文的心思,脸又向他凑近了些:“咱兄弟俩说句良心话,我乙三自毕业就做行政工作,也帮了人不少忙,要受贿早就买起私家车了。说起摆架子,我们那里离这儿不过二百公里,让司机送是很正常的,我也有这个权力。我干吗要坐火车?这不是装的,真心话。你不知道,早晨上班,有时我还乘公共汽车呢,连在车上偶尔碰到的朋友都觉得惊讶,好像我那样做带有了什么目的!不是我有意显示自己的朴实作风,也不是有意等新闻方面的人物发现我有多么高尚的品质,真实情况是我没有那么多的钱经常打的。要说一点贿没有受也是假的。古人云:‘水至清则无鱼,人至察则无徒’。但我有自己做人的原则,从不要钱,偶而接一下个别人的烟酒,也不是以办事为代价的,也基本属于正常的礼尚往来。因此,就是烟酒家里的存货也不多,不过你老兄去了保证够喝的,具体数字吗,酒也就一二十瓶,烟四、五条,信不信由你。要那么多钱干吗?生不能带来比别人更大的肚皮,死不能带去比别人更多的荣华。钱多了,还是一天三顿饭;少了那点钱,穿的盖的又坏不到哪里,何苦找那罪受。”
欧文翻过身,仰起脸。
乙三平躺下,头枕着被子,望着天花板,抽了口烟,好像是对欧文说又像是自言自语:“你看吧,现在肯定有不少的人在给家里打电话。尽管同学只抓起来一个,但对那些心里有鬼的,肯定会引起不小的震动。他们心里不踏实呀。有人已经怀疑这次聚会的动机了,说是不是故意设的圈套、调虎离山,让人往里钻。有些人已经有头皮紧张、草木皆兵的动作了。心底无私的人永远不会这样的。不是我夸,你就是一个。欧文,你去外面看看,有几个像你这样的?”
欧文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了好多,他不由自主下了床,走出房间,一半是不愿再听乙三的自我表白,一半是对他的话半信半疑。他装作拜访的样子随便看了看,果然见不少有官职的同学,或打手机,或通电话;有的在宾馆的角落,有的独自钻在房间里,包括方达、耀日,一片忙碌的景象。他们看见他或是点一下头,示意他坐下;或是用手比划一下,示意正忙着,请稍候;或是见若不见,专心接听。
欧文觉得他这样做,真是没有意思,又回到房间。乙三问怎么样,欧文没有表示,坐下来一本正经对着乙三:“我想给李想打个电话。”乙三听了一翻身坐起来,现出满脸的惊喜:“你这家伙,真是太聪明了,对,打个电话,若是真被‘双规’了,她的电话肯定要被没收的。若是一般性的询问,电话还会带在身上;若是接了你的电话,就说明暂无大碍。打吧,说不定是遇到了好朋友,正高兴呢,像咱们一样。不过,你也要有思想准备。”
欧文没有想这么多,他不懂得这些规矩,他只想给李想打个电话,表达表达自己牵肠挂肚的心情。
欧文找出李想的电话,打过去,居然通了,不过没有人接。他再打,那边手机送来个正在通话的讯息;他还打,对方手机响了两下关了。欧文不知道什么意思,很生气,就把打电话的情况对乙三讲了。乙三想了想分析道:“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了,我是这样认为的。她先不接听,后来又按了正在通话的键,再后来关了机,这有几种可能:一是手机在她身上,有要紧的事情要谈不便接听;二是和特殊关系的朋友聚会,时间紧,不想被打扰;三是手机在对方手里,不过第三种的可能性不太大。如果她真是犯了事,是不可能出现前两种情况的。早就关了她的机,切断了她和外界的一切联系,还容你打进去。即便是个圈套,很快也会有人接听并询问你的。现在一切正常,因此,你大可放心了。”
欧文心里还是不踏实,难道被警车带走是假的,想着就又坐起来,问乙三“李想真的不会有事儿吧?”乙三就有点烦:“你呀,真罗嗦。坐警车的就是犯法的?真是的,谁看见她是戴了手铐走的?说让你放心你放心就是。再说,你现在已经不是学生时代的你了,有家有室,这么关心你的女市长,让别人知道了不好。”欧文脸红了,便不敢再言语。
乙三看看觉得过意不去,就又凑过去:“咱们上学时曾学过心理学,心理学上有个名词叫思维定势。大意是人们习惯于用原来认识事物所获取的经验,来判定当前的事物性质。中午咱们正热闹着,突然受到高国庆事件的强烈影响,接着便勿勿而返,前面的影响还未清除,甚至还深深地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活动,现在又突然出现了警车,并且李想很快跟着警车走了,跟同学们连个招呼都未打。就是没有任何事,就是她出去和朋友聚会,也会引起同学们的误解。”
欧文觉得乙三说的很有理,就冷静了许多。他重新躺下闭上了眼睛。一闭上眼睛,就看见了李想的脸,一会儿是天真的笑,一会是独自无声的流泪。他的心又悬了起来。他忍不住又说道:“就是朋友相聚,也该回来了。”见乙三没有回应,就下了床。
乙三问:“干什么去?”
欧文:“去问一下情况,看看她回来了没有。”
乙三棱起眉毛:“你去问谁?咱们班有几个不知道你和李想过去的关系?你这不是害人家李想吗?睡觉吧,睡觉起来,面包有了,牛奶也有了。”
欧文只好又躺下。因为乙三说的太对了。
欧文身体躺下了,心却还在不安中跳动。他躺了一会儿,觉得实在躺不下去了,就坐起来准备出外走走。乙三侧过身,头枕着左手,叫住了他:“欧文,说实话,你和李想现在还联系着?”
欧文有些窘:“基本没有。”他看乙三看着他,又补充说:“真的,平时几乎没有什么联系。”
乙三:“联系不联系我管不了,你心里仍然爱着她,这不会有假吧?”
欧文:“是的,我总忘不了过去,她人好、心好、对我也好。”
乙三:“说漏嘴了吧,你怎么知道她对你好?”
欧文赶忙解释:“我说的是过去。”
乙三:“我还不了解你,一撒谎字就刻在了脸上。现在恐怕已不是简单的旧情难忘吧,老实交代,发展到什么程度了?”
欧文:“——”
乙三玩笑的脸严肃下来:“你想为她离婚?”
欧文:“离婚不可能,这是绝对不可能的。”语气很坚决。
乙三坐起来:“我相信你,就像相信我自己。既然如此,我劝你还是保持距离的好,不然会越陷越深,直到什么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。到那时,再说什么就晚了。至于到那时,对你、对她、对你的家庭,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,你比我清楚。
不是说李想不好,李想是个非常优秀的女人,谁拥有了她,可以说谁就拥有了人生的美丽和富有。那怕是又离了,也会为自己曾经拥有过,而骄傲,而欣慰。世间有多少男人,多少优秀的男人,在男女的结合问题上,一辈子都不曾拥有过一刻真正的灵魂欢娱啊!
美丽女人是什么?美丽女人是男人干裂土地上渴望的甘露,是让男人心思悠远的宁静湖面,是让男人春情萌动、欣欣向荣的和风,是漫长冬夜让男人感到温馨的雪花。美丽女人让男人在困苦的时候,挺起自信的胸膛。美丽女人让男人在人生快活的时候,想到责任。说实话,我很嫉妒你。但是我还要说,女人不像男人。男人一般是结婚前是自己的女人好,结婚后是人家的女人好。出外找情人、玩小姐也是这样,这个可以,那个更好。而女人一旦成了家,或爱上了你,会疯狂的,只要不是发生让她忍无可忍的变化,就会不遗余力地维持她的‘窝’、她的爱。为了不失去这些,有的粉身碎骨的事也敢干。
欧文,你尽管和李想可能已经有了非同一般的关系,我还要劝你就此罢手的好,这纯是出自同学间的友情,信不信由你。你不了解,在政治上别说一个女人,就是一个男人,若没有踩着别人肩膀上的狠劲,若没有为了个人意愿、抛弃别人的心肠,不要说领导近千万人大市的市长,就是领导几十万人的县长,也是当不上的,何况是女人!你算一算,全国有多少女市长?她可能以前很纯真、很善良、很诚信,可是,自从她毕业到当市长这么多年,她都有怎样的经历?都做了什么样的事情?性格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,你清楚吗?二十年啊,就是有棱有角的石头,在社会这条流水湍急、泥沙俱下的河里,也会被冲刷得光滑圆溜起来的,更何况是有感情、有智慧、有主动性和灵活性的人了!
好多人呀,都是因为只顾得野性的欢娱,而忘记了身临的绝境,掉进大海或落下悬崖的。”
欧文静静地听着,一直没有说话。他不喜欢打断别人谈话的兴致,他已习惯于倾听别人的诉说。尽管,他不太相信乙三的话。他觉得别人愿意跟你说话,那是信任,你就得认真听,这是礼貌。不愿意说的也不必强求,人家那也不是不相信你,是还没有到那份儿上。何况,乙三这也是出于好心肠,许多地方说的也在理儿。
他欧文和李想从旧情复燃到上床,也就两个晚上。当时光知道高兴了,哪还顾得想这个哪个的。再说边做爱边问人家的过去、边想人家是个坏蛋或者好人,也太累太没意思。与其那样,还不如不做爱。自己不是也没有跟李想说自己毕业以后的经历?他觉得,他和李想之间只要有信任、有相互间的真情、有相互间的忠诚,就足够了。但是,他不想拂了乙三的好意。
乙三看欧文不说话,又继续道:“世事难料,事情的发展,许多时候不是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,如果事事都能随人所愿,人早就成精了。咱们上学时是好同学,现在是好兄弟,我可是什么都说到了,好自为之。”
欧文见乙三不再长篇大论,就说:“老兄长了什么样的肝肺,我欧文还能不了解。多谢!”
乙三见欧文这样,又激动起来:“但愿吧,人们大多都这样,在祸患没有降临到自己头上之前,往往心存侥幸,特别是春风得意的时候,更是任由自己享受欲望膨胀的快乐。然而,一旦祸患降到头上,又后悔不已。可是,到了那样的时候就是喊破了天,还有什么用?你看看那些包情妇、养二奶的,有几个一进监狱不悔恨不已的?包括高国庆,说不定现在正后悔着呢。你是个好人,诚实,坦率,真挚,在县上教书能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,别因为这事儿毁了自己。欧文,如果你真到了那一步,别恨我这个同学不认识你,别恨你周围的人冷眼看你,这是真心的话。”
欧文老老实实点点头:“我懂。”
乙三躺下:“我话有什么地方说重了,别见怪。睡会儿吧,我困了。”
欧文闭上眼睛,又看见了李想。他问自己:“李想真的没事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