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七
回到房间,乙三已经回来了。
欧文问:“回来了,怎么样,喝得痛快吧?”
“几个在党校学习时的同学。不是有事要办,我才不去呢。”乙三答道。
欧文:“——”。
乙三看欧文不明白,进一步解释说:“我们单位有个办事员的哥哥,在这儿的一所中学工作。去年他的单位盖半集资性质的住宅楼,论条件他能住上的。实际上,房子准备建的时候,他哥哥已经接到了单位有资格买的通知,并交了钱。可是,到了交钥匙的时候,却被告知,房子给了一个新调来的副校长,叫他哥哥拿回交的钱,等下次机会。他哥哥一气之下就要求调走,学校说走可以,得交这几年的教育培训费,否则,不给档案。正好我在党校学习时和这儿的教育局长是同班,就趁这次见面把事情说了。没曾想这位半路的局长同学真够意思,当场给那个学校的校长打了电话。这一下,不仅房子的事儿解决了,还对我讲,那位同事的哥哥再有什么困难,可直接找他。还别说,没有党校的学习,这儿我还真没有硬关系,这事还真办不了。”
欧文正不知如何接话,玉春、方达进来了。玉春一见欧文就开玩笑:“刚才见你从外边一个人回来,像是心事重重的,去哪儿了?是不是又和什么人轧马路去了。说老实话,不是李想吧?”还是过去的腔调。
轧马路是欧文当年他们上学时,和女朋友约会的通称。
欧文笑笑,轻轻挤了一下眼,看看方达、玉春,叉开了话头:“你们都是有职有权的,没有别的事需要我回避吧?需要的话,我就不打扰了。”
乙三刚张开嘴“哎”了一声,玉春就截住了他的话头:“说正经的欧文,在县城呆了二十年还不够啊,不想想法调出来?不行,我帮忙把你弄到这个市里来?”
乙三撇撇嘴:“瞎操心,你忘了谁在他那儿当市长了,我看你是还没有老就糊涂了。”
玉春没理他的荐儿,继续说道:“不想来,起码也得到市里去呀,那个破县城有什么呆头。我知道你脸皮薄,你要不愿意说,我和李想说去,都是老同学。”
欧文赶紧拦住:“别,千万别。”接着声音低沉下来:“李想也不容易,刚做市长就办私事,不好。算了,都四十多岁的人了,怎么都是个活法,何处黄土不埋人!话说回来,还是老同学关心啊。我在此先谢谢了。”
乙三咂咂嘴:“看看,不要你操心你偏操心,怎么样?热脸对着个冷屁股好受了?人家有李想在,还用咱们多此一举。”
方达笑咪咪地对着乙三:“改不了的鸭子嘴。”
(别说,后来,玉春还真的和李想说了欧文调动的事,这是威汉告诉他的,玉春和李想说他的事时,他正好在场。)
“他狗嘴里什么时候吐出过象牙。”玉春接过方达的话,也向乙三反击道。
乙三没有理会他,突然转向方达:“王芳和赵红军近来过节很深,你们知道吗?”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,像个传嘴婆。
方达一副淡淡的样子:“同学间说说不妨,过节肯定有了,而且听说不一般。这些他们私下里都说了,已不是什么秘密,许多同学都知道。因为不在一个省工作,我知道的也不多。都是同学,说句良心话,据我了解,红军在某些事情上做得是有些过分,具体情况,乙三你和他们常来往,应该更清楚些。”
欧文认真地问乙三: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
乙三看看方达:“还是领导有水平,马上把皮球踢了过来。好,咱就说说他们的事,也好引以为戒。”
方达假装板起脸:“你看你又来了,具体细节我确实不清楚,说吧,反正现在也不瞌睡。”
乙三喝口水,说:“这事说来话长。王芳和赵红军大学毕业分在了一个单位,俩人又是同学,又都是同时提的副科长、科长、副处长。五、六年前,他们市里要选拔几个年轻的正处级干部,当时有两个肥缺,一个是税务局长,一个是法院院长。他们的矛盾就是从那时开始的。
因为他们单位的处级干部中就他们俩年轻、能干,剩下的不是平平庸庸,就是快到了退体年龄;因此,组织部门研究决定留下一个,调走一个。综合考察的结果,选中了王芳。组织部有个别领导已经向王芳透了信息,要他有个思想准备,一个月后可能要去做法院院长。
就在王芳得到可能调走的消息没有两天,赵红军找到了他。红军问王芳,听说你要去法院当院长?因为是老同学,王芳就实话实说了,有可能。赵红军听后恭喜道,王芳,高升了,可别忘了一起吃过苦、受过难的弟兄啊。王芳当时还挺动情地安慰赵红军,咱们领导再有一年多就退下来了,退下来这个单位的领导还不就是你的了。论能力,论才学,是谁也比不了的,组织部门也已经有了这个意思。说实话,做法院院长,事先我也是没有想到的。你还不了解我,只会干活,不会其他的。
不久,王芳要走的消息便在单位里传开了。道喜的,恭贺的,请吃的,络绎不绝,不过王芳倒一次也没有接受过道贺者的吃请,这都是后来知道的。开始,王芳还给同事们说这是没有影的事儿,个别道喜的同事就告诉他,消息是从赵副处长那儿听来的。王芳也就不说话了,觉得领导都给他消息了,肯定已是板上钉钉的事。同事们这样对他,也是很正常的礼节。没曾想一个月后,组织部来了人,宣布赵红军为市税务局局长兼党组书记,法院院长换成了另一个人。组织部有关领导给王芳的解释是,他还年轻,也很能干,他们单位需要他这样的人留下来继续工作。
当时王芳虽然心里难受,可也没有往别处想。干部吗,首先就是服从组织安排,能进能退。直到有一次因为别的事,他和那位向他提前透露消息的组织部门的领导有了谈话的机会,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委。
那位领导说他没有别的毛病,就是政治上还不成熟。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,一是不应该在接到组织部门的调任文件之前,闹得满单位都知道,并且降低水平接受道喜者的吃请。二是不应该有盼老同志退休的心理。老同志为革命辛苦了一辈子,你这样对待他们,很不公平。三是不该说‘这个单位你做了领导就是你的’之类的话。什么你的我的,单位都是党和国家的,我们都在为党和国家做事情。那位领导说,王芳啊,可能有些话你是随口而出的,没有想那么多,可你不是老百姓,不是普通的党员干部,你是有一定地位、一定身份的人啊,讲话要讲究政治、讲究理论、讲究水平。不过你也不要有思想包袱,谁不犯点小错。你还年轻,以后多注意学习,还是很有前途的。后来有可靠消息证实,法院院长是刚刚退了休的市委书记的儿子。
听了那位领导的话,王芳既震惊,又气愤,还心冷。他震惊的是:作为老同学,赵红军居然会为了一个位置,这样阴狠地对待他;他震惊,退休的市委书记的儿子,不过是刚提上半年的文化局副局长,既没有显著的成绩,也不是能力超强,组织部门居然敢违背组织原则破格提拔。他气愤,组织部门竟然不调查、不研究就定了对他的结论;他气愤,赵红军为了达到提拔的目的,竟然捕风捉影,篡改他说的话。他心冷,组织部门为什么不问问他就出尔反尔,把人的命运当儿戏,组织部长、退休的市委书记尚且如此,其他官员的私心可想而知;他心冷,同学之间为了一点利益,尚且如此,他人可想而知。但是,他并没有把震惊、气愤、心冷的情绪表现出来,他能表现什么,表现出来又怎样?那样只能对自己的前程不好,他还年轻啊。
他没想到的是,更糟的事情还在后边呢。
去年,他们单位领导退休了。领导退休之前,没有推荐他。领导没有推荐他,他还能理解,因为换了任何一个人,对盼自己下台的下属,都不会高兴的,尽管王芳没有这方面的意思,可是事实已经形成。成年人的不高兴,不同于孩子,你骂我一句,我打你一拳,当面面红耳赤,剑拔怒张,不到两分钟,便烟消云散,阳光明媚。即使你不理我,我不理你,一切不高兴溢于言表,可一段时间之后,便会因为两句话或一个笑脸,重新握手言欢。
咱们还不了解,相当的成年人是你办了我难堪,甚至打了我耳光,我可能还会马上给你笑脸,给你温语软言,而心里却会狠狠地说,等着吧,等有了机会,再收拾你。而且一收拾,就尽量地让你爬不起来。那些在政治上混的知识分子心肠就更毒、更狠。用‘不动声色,树欲静而风不止’来形容这些人之间的争斗最恰当不过。”
乙三显然带有了浓重的个人感情的色彩,他又喝了口水,继续讲:“王芳虽然对老领导不推荐他有些失望,但还没有太多的恨。现在他最恨的是结识了赵红军这样的同学。老领导没有推荐他,也没有说王芳别的话,只是说我年龄大了,老眼昏花,看不清人了,请领导定夺!
虽说他们单位里像王芳一样的副处长有六、七个,王芳是排在第三位的,但排在他前面的年龄大了,后面的不是在单位威信不如他,没有他年轻有魄力,就是别的地方让大家失望。”
玉春插话说:“这个领导要么是个心胸狭窄的人,要么昏了头是个糊涂蛋。提拔了王芳,上、下级面子上多好看!王芳还对你感恩,你退了休还是单位的人,以后再来单位办事,王芳还能说个不字。”
乙三抬抬头:“别急,听我说。那位领导退休后,据王芳说他也有些后悔。他们单位好几个月没有行政一把手,主要原因是那位退休的老领导又找了组织部两次,都是为了推荐王芳上去的。第一次推荐是在市委组织部部长办公室说的,第二次推荐是在组织部长家里说的。后一次碰巧那天赵红军去组织部长家串门,听了他们的谈话,插了一句嘴,王芳是我的老同学,很有组织能力,做工作积极主动、踏实细致,人缘也不错,是个不错的一把手人选,就是有时喜欢带出些傲气,把谁都不放在眼里,凡是有点本事的人都这样。再有对人有时用些心眼,而且不显山不露水。其实这不算什么毛病。
本来部长已经表过了态,同意了那位退休领导的意见,并说了他自己也有这个意思的,可是听了赵红军的话,便不再言语了。赵红军是谁,是能够和他平起平坐的领导,是本市的税务局局长,是比他年轻、比他有发展前途的干部。
今年春天,市组织部又给他们的单位派了个行政一把手,是咱们母校法律系毕业的,年龄比王芳还小三岁,今年刚刚四十岁。这下王芳有些彻底失望了。要知道,他很有可能要在这个位置上呆上一辈子了。
王芳说,来的这个新领导和赵红军是结义的哥们,原是市法院的副院长。王芳还说,这个新领导,上任没有多久,就想把他这个副处长的位置架空,就想让他从第三的位置上下来,坐到后边去。为此,明里暗里地找了他好几次事。因为王芳在单位威信极高,和其他的副职团结得也很好,才仍然坐在了现在的位置上。”
欧文问道:“学法律的怎么做了他们财政局的局长?”问过之后,欧文就有点后悔,因为这个问题太小儿科了。
但是,乙三已经有点生气了:“他要真是学法律的就好了,拿到的那个法律本科毕业证,还是公款培训性质的。”
欧文没有反应过来,又傻乎乎地问了一句:“怎么可能这样?”
一向谨慎的方达的情绪好象也被调动了起来,抢过话:“你老外了不是,我们不是学税务的,毕业后参加的工作,也是与税务没有关系的,赵红军为什么就当上了税务局长?咱们的同学张刚强不就当了公安局长。学机械制造的当检察长,学政治的做生产电视的董事长的事多了,你们那里没有这样的情况?你呀,再在那个地方呆上二十年,怕是真的成了孔老夫子的布袋——书呆子了。不是说上学学的什么就能干什么,关键是你的心思用在了什么地方。你的心思只要用在了正地方,没有做不好的事。”
玉春接过说:“这下王芳怕是真要恨赵红军一辈子了。哎,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?”
乙三说:“今天晚上,在党校学习的同学请客,还有这儿市府以前认识的两个朋友作陪。我嫌一个人孤单,就拉上了王芳。正巧,一个朋友和王芳在党校也同过学,也和赵红军认识,喝酒的时候,无意中便说了这事。回来的路上,我又问了王芳,他跟我说今晚上的话可以用时间检验。”
欧文还有些天真:“今天我看见他们在一起还有说有笑呢。”
乙三嘲弄道:“你真是‘纯洁’得可爱,今天是什么场合?是同学聚会。不要说是同学聚会,就是在他们的那个地方,平常见了面,也得笑脸相迎,这就是政治,懂吗?政治。”
欧文就有些生气:“不懂,我哪有你懂,你是秘书长嘛。”
乙三赶紧笑笑:“看看,又来了不是,小孩脾气。”欧文正要进一步发作,方达对欧文说:“算了,你还不知道他伍乙三那德行,侠肠狗嘴。见谁有难都想帮一把,见谁不顺眼就想咬两口,好像同学们的话一不对他的味,就欠了他的帐似的。”
玉春说:“别争了,快两点了,时间不早了,你们休息吧,明天还有活动呢。”边说边站起了身,方达也站起身,说声“明天见,晚安!”就和玉春出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