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八

元旦这天早晨起来,根据事先的安排,上午选出一些代表,分别去看望系里几个退休的德高望重的老师,不去的自由活动,中午还在“天下第一小吃”会合。欧文也想去看两个老师,一个是中文系九十余岁高龄的于教授。于教授在欧文上学时,曾对他写的一些东西,提出过许多严肃认真的意见,对欧文的写作进步产生了影响。刚毕业的几年里,他们还通过好几封信。另一个是艺术系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杨老师。他在这儿读书时,常去杨老师那儿玩,看杨老师写字、画画,获得了不少艺术方面的教益。

欧文打听了半天,好不容易找到了于教授的家,于教授不在,就有些兴淡,想了想,又去找杨教师。七拐八转,爬了五层的楼梯,总算见到了杨老师。当他叫开了门,喊了两声杨老师,杨老师给他的眼神、表情,却是漠然与陌生的。显然杨老师已经把他给忘了,要不是欧文耐着性子详细地作了自我介绍,怕是连门都进不去的。这也难怪,学生那么多,又时隔二十年,哪能都记住呢。杨老师虽然是个副教授职称,但字画在当地很是有些名气。因此,尽管让欧文进到了房间,他仍有些警惕,好像欧文不掏钱会把他的字画拿走一张似的。欧文在杨老师那儿坐了十多分钟,便告辞出来。杨老师也没有挽留他,说他等会儿还有点事要处理,连门都没有出。这让欧文很有点人走茶凉的感觉。

    下得楼来,他就想还不如和同学们说说话呢,二十年不见面,是有许多话要说的。

欧文赶到“天下第一小吃”时,同学们基本上到齐了,刘闲叫了他一声,他就走过去在刘闲对面的一个空座位上坐下。他们这一桌有乔耀日、尚天元、张继伟、吴小娜、魏虹、牛利利,还有陈老师、李老师,他们是半路上被同学碰到硬拉过来的。

桌上的酒杯很大,足有八钱,不像过去的酒杯,多是二钱三钱的,或最多四钱。

凉菜上齐之后,耀日执掌着酒瓶,给每人倒上了一杯,说:“女同志可以表示一下,但不能不喝,男同志必须喝完。来,为大家二十年的聚会干杯。”两位老师和欧文他们看看耀日,又相互看看,犹犹豫豫地端起了杯,但多数还是没有喝完。

耀日摇摇头:“不行,什么是干杯,明白吗?”大家只好把剩下的酒喝完。耀日又倒上:“来,我们干第二杯。”尚天元说:“这样喝太快了,能不能慢点?”耀日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:“叫你喝请喝了,啰嗦个啥。”李老师请求道:“耀日,咱们还是边喝边聊吧,这样会喝醉的。”耀日立刻现出一脸的正经:“李老师,这是我们来母校敬老师的酒,也是我们师生一场、同学一场的酒,能不喝吗?”陈老师就说:“酒是应该喝,可是这样真的会喝醉的。”耀日把脸往陈老师的方向伸了伸:“师生能有几回醉?同学能有几回醉?陈老师你就别说了。”大家就又端起了杯,刚喝完,耀日又倒上,又端起了杯,说“前三杯必须喝起,这是礼节。”陈老师就说:“我确实不能再喝了。”耀日俯视着陈老师:“怎么了,陈老师,学生给你丢脸了。”陈老师赶紧解释:“你看你说哪儿去了,耀日。”耀日将军道:“要是学生没给你丢脸,请你带个头,大家再干了这一杯。”陈老师红着脸,端起了杯,大家也都端起了杯。

喝了三杯之后,陈老师不好意思地笑笑:“你们同学聚会不易,尽兴玩吧。我先走一步了,头有点晕。”说罢就要站起,大家赶快拦住陈老师,陈老师就又坐下。耀日再次给大家倒上,左手拿起空杯,右手拎着酒瓶,站起来,“我今天能和同学们相聚,感到非常高兴。我给大家敬三杯,就算尽到了今天聚会的心意。先从天元这儿开始。”大家一起拦道:“算了吧,耀日,再不能这样喝了。”耀日嗔起了脸:“不行,如果大家还认识我这个同学,这酒必须喝。”这时,一直没有开口的刘闲说话了:“耀日,今天同学聚会,很不容易,还是少喝酒,多说话为好。况且有两位老师在场,不要喝出不高兴来。”耀日有些生气:“怎么?我给大家服务、敬酒,让大家不高兴了?有谁不高兴,换他来敬。”大家一时都没有了话说,阴下了脸。这时两位教师站起身来,笑着摆摆手,“你们同学玩吧,我们先去一步了。再来这边,请到家里坐坐!”

两位老师走了,大家又各就各位坐下,就听耀日嚷嚷,“谁叫他们来的。”

“哼!你这话就不对了,不管谁叫的,都是应该的,他们是我们的老师。关键是我们不应该这样喝。都是同学,干吗要这样?我看你是喝高了。”见没有人接声,刘闲不动声色上了话。

“又没有说你,你接什么话。你不想喝可以不喝,别管闲事,来,我们喝。”耀日的声调低了些。虽说表面上还硬,已有了胆怯的意思。

刘闲并没有因此住口,口气越发凌厉起来:“这是聚会酒,为什么不喝。问题是不能喝醉,要喝出兴致,喝出痛快,喝出友情来,不能用这种命令的口气让大家喝。”神色却是平静而淡然的。

    “算了,算了,男人酒一喝多就话多,都少说两句,来,喝口汤,吃点菜。我们共同端一杯。”魏虹她们几个女同学赶忙从中截住话头。大家便各自端起酒杯,表示了一下,你一筷我一筷地夹起菜来。

吃着,欧文就听见领桌的女同学李彩红在叫方达哥:“哥,妹妹敬你一杯。”

欧文不解,就问坐在右边的牛利利,方达什么时候成了李彩红的哥,他们过去是亲戚?牛利利原来和彩红在一个市工作,后来彩红调到了省城,现在是省文化厅一个处的副处长。听了欧文的话,牛利利“哼”了一声,说:“你还不知道呀,咱们同学间有好几对亲戚关系呢。方达是刘彩红的干哥,王勇是高国庆孩子的干爹,还有刘好好是王明瑞孩子的干妈,常江和苟照明是干兄弟——

欧文睁大了眼:“真的吗?”

牛利利用眼瞪一下欧文:“这还有假,不信你去问问他们。”

坐在牛利利右边的张继伟接上话:“是真的,这样的事社会上多了。我看挺好,同学加亲戚,亲上更亲了,谁有个什么事,也多了个照应。利利,你没有认几个?”

    牛利利叹了口气:“唉!我一个小科长,光想和人家大官同学攀亲呢,可就是脸下不来,自己脸下不来,也就没有人愿意跟咱攀了。咱不粘人家,人家能想起咱?所以,这辈子科长是当定喽。”欧文和张继伟就笑了,笑中有了些许的自怜和解嘲。

 

方达和高国庆代表他们那一桌的来敬酒了。高国庆是毕业分配到老家工作后,又通过关系转到公检法系统的,现在是南方某个省会城市一个区检察院的检察长。刘闲看见他们过来,就说“咱们也得去表表心意,谁跟我去?”尚天元马上站了起来,高国庆伸出一只手挡住:哎,等等,喝了我们的敬酒再去不迟。

刘闲说:互敬,互敬,剩下的让他们代表吧。指指欧文他们,就和尚天元溜了。

这一敬酒不要紧,一时间你来我往,毫不热闹。打嘴仗的、猜拳定输赢的、指头大压小的、用筷子敲老虎杠子的、碰杯的,耍娇气的、窃窃私语的、开怀大笑的……组成了形态各异的市井欢宴图,又绚烂、又生动、又亲切。

大家正热闹着,这时,一个在本地纪律检查委员会工作的男同学,从外面进来,径直走到高国庆的身边,对他说外边有人找。高国庆很有些不满,放大嗓门问:“谁呀?”

那同学严肃地回答:不知道。

高国庆口气中就有点疑惑:“是哪儿的?怎么找到这来了?这里我的熟人不多呀。”

那位同学不紧不慢地说:“好像是你们老家的,看来像是事挺急的。”

正在兴头上的高国庆就有点气,他摇一下被酒气吹动的身子:“扫兴,有什么急事找到这里来?叫他们等等,等我敬完这几杯酒再说。

那位同学刚要再劝,只见两个穿便装的青年,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站到了高国庆的身后。其中一个用手拍拍高国庆的肩膀,高国庆回过头:“你们是谁?”

一个说道:高检察长,是我们,你不认识了,市检察院纪检处的。

高国庆又看看这两个人,怒冲冲地:“你们怎么进来了?有事回头再说,没有看我正忙着。你们先去外边等着。”说完就要扭过头,继续敬酒。他显然是喝多了酒还没有明白过来咋回事儿,而有些同学却开始屏声静气,他们好像在等待什么事情的发生,流露出想阻止又觉得无从阻止的无望神情。

不容高国庆再有话说,其中一个年轻人已贴上前去,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,高国庆的手碗上已多了一付白晃晃的铁手镯。

一时间大家都惊住了,酒杯端在手上的、正把酒杯里的酒喝下去一半的、刚拿起筷子的、拿着筷刚夹住菜要吃的、正用餐巾纸擦嘴的、正说笑的、歪坐着的、站着的……都象是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似的,不动了,惟有眼睛集中到了一点。在大家惊住的这一瞬间,高国庆已被那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,像架了个很轻的东西似的,轻轻松松地出了酒楼。高国庆人虽走了,嘴里喊出的声音却是:“这是怎么回事?这是怎么回事?你们这是犯法。”这声音,在大厅的屋顶上盘旋、徘徊,久久不肯离去。

大家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,虽然明白了还想再探个究竟,所以,餐厅很快变成了窃窃私语的会场。

猎奇是人类的天性。不然,人也不会有发明创造,社会也不会进步到今天。但是,人们的猎奇行为并不都是高尚的,现实的生活中,多数人的猎奇行为,只不过是无聊、空虚,随波逐流,借以耗费生命的一种手段罢了。至于幸灾乐祸的,也毕竟是少数。

于是,那位在本地纪律检查委员会工作的同学,便很自然地成了清醒之后的同学们的重点采访对象。然而,那位同学却并没有说出多少足以满足大家好奇心的东西。他只是轻轻摇摇头,“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,领导只说因为我们是同学聚会,不想打搅了大家的兴致,才让我负责把人叫出来的,没想到还是打搅了。我只知道他们拘他的理由很简单:涉嫌作风腐败和包庇犯人。”但是,这更激起了众人的探求欲望,有这样推测的,有那样猜想的,一时间,纷纷纭纭,大厅又俨然成了闹市。

突然,不知谁在这热闹中朗声读了一句红楼梦里的诗句:“枉费了悬吊吊半世心,怎奈是荡悠悠三更梦。”大家一起转过头去一看是伍乙三。

不知是因为这句话,让同学们想起了刚被带走的高国庆明日之后的生活,还是想起了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,还是由此想到了自己的未来,或是……大厅突然沉静了下来,只是这沉静带着些凄然的沮丧。

又是玉春打破了这令人不快甚至压抑的寂静,他笑吟吟地说:同学们,兄弟、姐们们,国庆说不定没有事的,现在进去又出来的事情不少。所以,大家不要受这事儿的影响,下午是继续看景点还是回去休息?或是自由结合话当年、说今朝,由大家决定。反正景点还是老景点。底气透露出明显的不足。但是,同学们仍然你一言我一语起来,大多数人的意见是:“累了,想回去休息。”还真是,许多人的脸上还真现出困意,除了睡觉再无其他兴趣的困意。

想想看,绝大部分同学都在行政、事业单位工作,午休惯了的。且年龄多是四十开外了,平时哪受过如此的“劳苦”?而高国庆的出事,又实实在在给大家强打精神、冒着热气的头上,浇了一瓢凉水,精神能不懈?毕竟是同学关系,有四年的同窗之谊,高国庆再怎么违法,同学间的同情、怜悯之心还是有的。当然,有拍手称快的,有冷眼旁观的,有傻乎乎看热闹的,有惋惜的,有惊异的,有想维持秩序的,有想救助的,但是,无论是哪种情绪的表现形式,都和高国庆的被抓有关。与这件事相比,其他的活动一下子变得可有可无,也属正常。

    玉春满面带笑地一挥手:“那好,大家吃好了喝好了,打道回府。”

事情就是有点奇怪,有时候持续好长一段时间,做什么都顺,有时候遇上一件烦心事,接着就是一件接着一件,像是它们有意商量好的,扎堆捣乱。这不大家刚回到宾馆,屁股还没有坐稳,又一个消息传来,说李想也被警车带去了。

首先受到沉重打击的是欧文。

欧文很清楚地记得,他们来到宾馆时,是有辆黑色奥迪警车在门前的停车场上停着。警车前站了两名女警察,一个二十多岁,一个四十岁左右,那个四十岁左右的女警察,欧文还觉得挺面熟,好像是他们同届不同系的同学。因为对方戴着帽子,着一身警服,与欧文现在从事的职业相差太大,所以,欧文也仅仅是有面熟的印象,再说这个世界上面相相仿的人太多了。

欧文和着衣服,背倚着被子,躺在床上,面对这样的事情,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。如果李想真是因为受贿被抓了起来,那么,李想给他的五千块钱,还有他身上穿的大衣、西服、皮鞋,包括领带、衬衫,也就都烙上了污秽的印记。如果这回为这事儿牵扯到了他,他将如何面对审查人员,如何面对李想,如何面对聚会的同学,如何面对白青,如何面对他的学校同事与学生们。

他想知道李想的消息,想给李想一些安慰,可是又不知道从哪儿下手,急没处急,想没处想,干烦燥。就像牛郎回家不见了织女那种感觉。他没有显赫的权力,也没有显赫权力方面的关系,他想到了方达,方达是本省的政府秘书长,也许和他们省的上层有些关系。还是问问方达吧,他正想起床,乙三回来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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情人刺 创建于 2012/4/9 18:21: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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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名:
情人刺
作者:
王顺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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简介:
一个端庄美丽、气质高雅的女市长,一个年逾不惑、老成持重的中学教师,阔别20年后在一次短训班上相遇,他们疯狂地相爱了,演绎了一段让人感受到神圣的爱情,可是他们却逃脱不了世俗的眼光,面对发现地下恋情的敲诈者他们怎样用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做赌注?又是如何回归到正常的感情轨道上?请听惠天听书制作的有声小说《情人刺》!